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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寂静的挠力河》 五点钟醒来，开了窗。婉转的鸟叫立刻进了屋子来，朝阳已经跃离了地平线，正把一大块云染成霞，也把暖黄的影子投射到这平静的乌苏里江面上。 我洗漱穿衣，把绥芬河的山泉水烧开了装好，简单吃了早餐，下楼去退房。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开着，好些年轻人忙碌着，似是在准备接亲。V字领不在前台。宾馆门上贴了两个红囍字，门外用彩色气球搭了拱门，确定是接亲。外来的姑娘，把宾馆当成临时的娘家了。装横包时听到欢笑吵闹声，循声去看，不远处另一家宾馆门口已经在“抢亲”了，看来，对于饶河而言，外来媳妇儿不少。写到这里，突然一下子想到德大哥文中，那身处珲春四道沟的宝兰，坐在炕沿儿上，做着针线、抬头笑了，用余生守着那一块“二道沟”的蓝牌子...... 在江边的小广场停留片刻，人少。只见到7、8个，一个在栏杆上压腿的女士、2个自拍的北京游客、4-5个在江边遛弯的老人，外带一个行色匆匆的我。云压满了饶河，应是要来雨了。开了导航，出发。 出了城就是雨，不大，降了点速度，淋着。331国道两旁的行道树换了整齐的黄色衣裳，与连到天边的稻田呼应着。小雨时断时续，公路全湿了，但不影响视野。离饶河一个小时，我没有准确记录地点，大致该是饶河农场或是小佳河吧，一个三岔路口，我要走右侧的那一条，驶进入不远就看到左手边一座废车拆解场，瞄了一眼，看到路边停了几台报废的拖拉机，立刻决定去看一看。减速、转头回来，路上全是稀泥，尽量选了个干爽地儿把摩托车停了，走到坐在一辆旧铲车驾驶室里的中年男人近前，打了招呼，问他能否进去随便看看他收藏的旧车？他立刻面露喜色，爽快答应。 于是我进了他的院子到各个角落细看，期间他的母亲（没听见称呼，看面相判断年龄）从屋子里走出来，热情地告诉我：北边儿，围墙那儿还有几台“好车”呢！ 各种老自行车、老摩托车给他整齐地排成两大溜，有的我认识，另有的我只能认出它们的“老”，长江侉子、上海轿车、泥瓦吉普、老嘎斯、老解放、老东风、老东方红......我在这破拆车场流连了近半个小时，看得出，这场主人爱他的这些收藏，可惜他没有更多的精力用来好好的维护和翻新它们，也就只能放任它们偏安一隅、风吹雨淋。这样的爱，不知道严格来说，算不算爱？ 看完了，与他们道谢、道别，那大妈问我：“都看到了么，挺好吧？”“看到了，很好！有时间可以拾掇拾掇，能卖个好价钱。”我说。“他不卖！”她抬手指了一下正驾驶着铲车的男人，那铲斗里装了一大堆已经看不出模样的钢铁零件，颤颤巍巍地向拆车场深处开去...... 国道两侧，稻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草滩和沼泽，也常有不知名的长着细长的腿、长长的嘴的白色大鸟，拍打着翅膀从头顶飞过，优雅地落在远处的沼泽里。有的用一条腿站着，缩了脖子歇；有的岔开腿站了，探着长脖子盯着水面，间或迅速出击，用那长嘴去水里琢...... G331由一座桥跨越过逐渐开阔的水面，桥边一座理石碑，看碑文才知道，挠力河国家自然保护区到了。国道两侧是一望无际的湿地，草滩、沼泽和大小湖泊贯通交错，呈现出别样的壮阔之美。似乎每一个视角都值得停留，每一帧画面都值得拍摄——这段国道是高出湿地，但是路旁没有任何护栏和树木的！看景别忘了看路，否则很容易就冲进水里去了。 又一座桥，长，桥下一条大河。我停车在桥上，去看风景。桥头一个肥胖的男人钻进一辆面包车，关车门前对旁边站着的“粉色人”说：“就按我说的办。”然后嘭地一声关了门，轰鸣着开走了。上身粉色雨衣，下身一条深蓝色大水衩（渔民穿的防水工装裤的东北叫法。另也有一种偏门的叫法，把渔民穿的这种半封闭连体裤叫做“龙裤”。传始皇帝驾崩后，赵高专权，与海盗合谋预骗害秦二世，遂忽悠其去东海之滨赏万家灯会。胡亥信了，至东海（现舟山）后即被海盗所围。使人火速回咸阳告急，命赵高发兵救驾，此期间迫不得已将玉玺沉海，后令渔民入海打捞而复得。回咸阳后忽一日，秦二世想起尚未奖赏捞印之人，遣使到东海查访，未料想冒功者众多，已分不清谁是真正的捞印人了。后为彰显皇帝恩泽诚信，赐所有渔民“捕鱼郎”之称，且因渔民们都光着腚出海下水，观之实属不雅，遂另各赏裤子一条，曰“龙裤”。从此，便有了捕鱼郎穿“龙裤”之说。是为故事传说，做不得史的。现代汉语中初次提及“龙裤”并且明确所指渔民所穿之裤的，怕是郑秉谦著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一部小说《柳金刀和他的妻子》，其中一句似是：“第一个跳出船来的是柳金刀 ，肥大的龙裤在风里飘得呱呱地响。”此处是为主观印象和杂碎“知识”，也算不得数。但是郑先生的散文集《能不忆江南》倒是值得读的。）的另一人站在原地对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然后就向我走过来了。 距离我一两米远，他站住了，转过身似乎微微叹息、沉默着看向远方。过了一两分钟，为了缓解这尴尬的场面，我没话找话对他说：“黑龙江，挺美啊！” 他就脱口而出，干脆地说：“要是没有这些贪官污吏，更美！” 我诧异，感到似乎是鸡同鸭讲，于是解释说：“我说的是这风景。” “我说的，是这生活！”他说。 有一只大水鸟，从我们头顶的空里划过，“呃呃”地鸣了两声，飞入那草滩里去了。 “刚才开车走了的那个，是我们小队长。”他继续看着远方，打开了话题。“人五人六的，其实，狗屁不是！当了个小队长，好像全天下都是他的了一样，对啥都指手画脚要指点几句、指挥指挥——刚才，告诉我‘渔不是这个打法儿’，屁，我开始打鱼的时候，他还在他爹卵子里睡着呢！啥都要管，又偏偏啥也管不对，队里的那些个老娘们儿都比他有本事有远见。”他抬起手，对着远处挥了挥。我顺着方向看过去，一条小渔船出现在水草相接的河面上，摇船的人也正对他挥手。 “渔网呢，也要他统一买，搞了个合作社，卖渔网的多了去了，专挑价贵质量差的买，好像卖渔网的是他爹！据说是还跟人家签订了好几年的合同，长期买。日他爹的，傻子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来。变着花样的瞎折腾，哎，他干的那些蠢事儿，说也说不完，整天里，睁开眼睛就是他，指指点点，就查指点队里那些母鸡抱窝了！你知道崇祯不？”他问我。 见我点了头，他就接着说，“我这知道的，要么是老辈人传的，要么是听说书唱戏的演的，不一定是真的。但是故事可能是假的，理儿是真的啊！说是崇祯啊，不是个懒皇帝，他勤奋，他啥都想管，他上朝、他批奏折、他发圣旨，他要把一切都按照他的想法管起来，就因为他太勤奋了，太啥都管了，所以成了明朝——他是明朝的吧？成了明朝最后一个皇帝，让清军入关，把他灭了。后来是当和尚了还是上吊了来着？为啥说他这么勤劳还被灭了呢？因为他蠢啊！越蠢的人越爱折腾，越折腾越完蛋，崇祯他是个傻蛋，他又是金口玉言，下边敢不听？说了就要算数的，一个傻蛋胡说八道，然后下边人哄哄着去瞎干，还有好？没有。我们这个小队长，跟他一样，只怕再给他这么胡闹下去，我们小队就惨了。本来就没啥集体收益，家底儿倒空了！”说到这，他扯开嗓子对着河面喊，“咋样？”缓缓摇船的那人对着喊：“还行！” “你知不知道有个人？”他转头问我。 “谁？”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我听别人说的，我记不准成了，好像是个女的，是个医生或者老师，她说啊‘老百姓是最没能耐的玩应，那些不是老百姓的人就得多发慈悲、多小心着点儿，因为大人物胡闹，闹出来的事再小，就好比他撒了一粒灰，这灰砸到小人物的头上，都是一座山’，说的多好啊！啥是小人物，老百姓呗！还有啥比老百姓小的？没了！有灰要落下来，你得帮着挡着点儿，不能让它变成山，你自己更不能撒灰！好像是这么个话，说的多好！”说完了，他弯起一条腿，用脚尖撑了地，一手捏了他的塑料手套，另一手扶着桥栏杆看向远方。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轻声缓缓地说：“多美！你瞅瞅，真是挺美啊！” 我诧异，没跟上他的思路，于是犹豫着说：“要是没有贪......” 他立刻就爽朗地笑了，抬手指了远处，笑着说： “我说的是这风景！” 我也哈哈大笑，点头，“对啊，我就说么，黑龙江美。” “挠力河更美！”他说，略微停顿后又说，“人啊，他心里想的是啥，心里追求的是啥，他的眼睛才能更多更广地看到啥......” 接下来就是沉默，他保持刚才的姿势，微笑看着远方，看着他的挠力河！我想，那远方怕是不单单有水天一色，也一定有他心里想着、念着的一切...... 载着乡愁、载着渔歌，也该载着希望的挠力河寂静流淌着，一如载着我们的无声岁月。 远空里似有隐忍集聚的雷电，催着春天，并在乌云的灵魂上，咆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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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老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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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吉林省 2023-10-26 02:5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