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最末一篇）《热爱，和热爱着》
别了龙裤大叔，也作别了挠力河。继续向北，先后到了胜利农场和八五九农场。三江平原这一带，很多城镇的名字就是“某某农场”，数字编号的和带了名字的大致各占一半。看体量，该是乡镇规模。各农场也叫“有限公司”，大概也承担属地政府职能，都是归属黑龙江省农垦总局管理，这个农垦总局也就是北大荒集团。【我特意百度了一番：北大荒农垦集团有限公司，简称北大荒集团 ，前身为黑龙江省农垦总局 ，位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辖区土地总面积5.54万平方公里，耕地4564.4万亩、林地1362万亩、草地507万亩、水面388万亩，下辖9个分公司、1个子公司，113个农（牧）场，751家国有及国有控股企业。总人口148.2万人，从业人员52.1万人。2020年其持有的“北大荒”品牌价值1028.36亿元，是领跑中国农业的第一品牌。作为我国粮食安全的“压舱石”和“国家队”，北大荒集团具备440亿斤的粮食综合生产能力和400亿斤的商品粮保障能力。 北大荒用占全省五分之一的耕地，生产出了占全省三分之一的粮食，其中商品粮占全省二分之一，每年调出的粮食可保京、津、沪、渝四个直辖市和人民解放军陆、海、空三军一年的口粮供应。北大荒农业机械总动力1137.5万千瓦，农业机械化率达99.7%。拥有飞机102架，航化作业面积2271万亩。农业科技贡献率达68.2%。坚持实施农业产业化经营，打造了米、面、油、肉、乳、薯、种等支柱产业，培育了“北大荒”“完达山”“九三”等一批中国驰名商标。其城镇化率达到86.5%，人均住宅面积达32.9平方米。公路硬化里程突破1万公里，场区通畅率达100%，社会保险采取“五险合一”模式，实现了垦区全覆盖。因此我说，我们欠黑龙江一句谢谢。】 天还是晴雨交替，雨也是小的，晴也是暗的，好在不冷，空气是暖的。我正思忖着要不要在笔直开阔的公路上放了飞机拍摄一段，车速就慢了，突然看到左手边的稻田里似乎有点景致，立刻就转了去，就此邂逅“稻梦乌苏”。 这里是八五九农场打造的一处生态农业观光园区，我停留的这处处于园区的远端，再向北不远，可见正儿八经的游客中心呢。 一条水泥路笔直劈开稻田，路北侧是观光的窄轨铁路，终点这一站大概就叫做“稻梦乌苏站”，有站台和站牌；路南侧，挨着稻田间隔着修砌了十多个高半米，占地十几平米的高台，台上停放了好多干干净净的农业机械，有轮式拖拉机、履带拖拉机、联合收割机......看年代，为首的一台就与我同龄，生于1976，后边的也几乎是产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算来，即便是其中最小的九零后，也三十几岁的年纪了。他们都是农场退役的农机，他们都是农场的功臣。北大荒人把他们清洗干净、油漆一新，奉在台上，我相信，也奉在北大荒人的心里。 拖拉机上挂着“请勿攀爬”的提示牌，可是这一回我不听的，我一定要爬进去坐一坐、看一看。笨拙地爬进东方红28的驾驶室，握起方向盘、踩上油门，透过窄窄的窗望出去，稻浪如涛，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丰收的甜。不知道那曾经驾驶这台拖拉机满怀激情投身北大荒建设的年轻人是谁？他是高的还是矮的？是壮的还是瘦的？当我坐在这狭窄的驾驶室里透过鲜艳的红色看向金色的田野，我突然想： 那个年轻人一定就是我！ 我的手够糙、我的心够烈， 我对这黑土地的爱正越发火热！ 于是那小烟囱口就迸发出了“突突突”的歌声， 四条轮子也轻快地转动起来了， 心爱的姑娘在田间直起腰，轻轻擦去额上的汗水，望着我羞涩地笑着...... 如果我会，我大概为她会吹一支口哨作为情歌； 如果我会，我大概会眨一下眼，故意忽视她，然后扭头去，扬起下颌...... 我们就用青春在这无垠的北大荒里辛勤劳作。 黄昏时，我要悄悄地约她，轻轻牵一下手，在夕阳的晕里，肩并肩，在这稻梦乌苏的田边，幸福地坐...... 这一刻呵，那高的、瘦的，驾驶着东方红拖拉机的年轻人，一定就是我。 跳下拖拉机，还沉浸在刚才的遐想里，突然听到远处传来清晰的“嘎嘎”声，四处望，没见到什么，等再听见，就确认它来自天空。抬头去看，一群南归的雁，正排成了人字形，在这北大荒的秋天里振翅飞过...... 再去细看一回那些农机，竟然发现一台收割机，是我的家乡制造的。 继续向前吧，前锋农场停留加油，然后就向东，在此331国道和102国道并线，向东极方向。高德推荐我的路是在寒葱沟上高速的，于是决定沿着102先跑到寒葱沟。因为这一路来上高速都是顺畅无阻的，也没把寒葱沟当回事，没料到，驶近收费站后，立刻有两个工作人员跑出来拦住我，说：“太抱歉了，我们这儿不允许摩托车上高速的！我们这个站和别的不一样，归农垦管理，要求特别严，如果放你上去了，我们会被处罚的！国道也挺好走，距离差不多。”哎，被拦住了，也不好硬闯，嘴里抱怨着，倒回去，女的说，“要不，你在前边浓桥上去。”，男的说，“不行，浓桥更严！”听他们说了，我就打定了主意，继续往北，在下一个收费站必须闯上去。 雨下得有点大了，下一个高速收费站的路牌很快出现，我做好了准备，跟在一辆SUV后边，过了杆。一路狂奔，倒是真算不得太远，中午十一点略过，就到了东极小镇，没急着去冬季广场打卡，因为看到了南岗村的路牌，且不算太远，立刻就决定去看看了。沿着101县道，几公里就到了，先看到的是游客中心的房子，这儿建了汽车营地，我骑车转了转，没什么人（后来知道，我那姐已给我订了这儿的民宿，这个钱又浪费了），就慢慢回到大门口，下了车准备拍两个照片就走了。 一位瘦弱的老人出现在镜头里，旧鸭舌帽、旧棉衣、紫红色的旧毛衣、旧迷彩裤、胶靴，戴着旧手套，推着一辆旧独轮车，车上捆扎着一张旧渔网，什么都是旧的。戴着一副老花镜，满脸浸润了岁月的水锈色...... 他也正看着我。我立刻走过去搭话，“大爷，您好，您是在这儿住？”“对，家，就在这儿。”他向这汽车营地深处指了指。“您是赫哲族？”“对，我是。”他索性停了小推车，与我聊起来。 “这里边儿，是村子？”我问他。 “对，就是从这儿进去，不太远，村子不大，人也不算多。”他细声慢语，微笑着说，然后又指了一下这些鲜艳的房子说，“这都是后来才建的，原来是没有的。” “赫哲人多么？” “不多。” “您，还有其他的村民，都靠什么生活？捕鱼？”我问。 “对，打鱼，都打鱼。我岁数太大了，力气不足了，不能下江了，就干点修补渔网、在水边的零活儿。一辈子就是跟这个乌苏里江过的。”他脸上的笑灿烂着。“我们没有地，没有大片的地，没有地可种，渔民么，赫哲人，只要留在这儿的，世世代代就是打鱼的。” “这个江，”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乌苏里江，“跟俄国人一家一半吧？打鱼时，他们管么？” “哎，一家一半，你知道吧——早年间，都是咱的！太早了，满清那时候给丢了的，太早了，少说得一百多年了吧！别说这江，江对面的地都是咱的，祖宗的江山、儿孙败！哈哈，说丢就丢了。那能白丢啊？老毛子要了，给他就完啦？那都是抢的，抢东西的人，就是贼，就是匪，他能跟咱商量啊？他杀人放火啊！表面看，丢了的一块江山土地，可是那地里可不是空的，那每块地上都有过活着的人啊！那些先人，在那地上和水上，那是先流过汗，最后流了血的！说不准——谁家的祖坟还在对面埋着呢！”他说这些时，语气倒是很平淡的。 “打鱼的时候，看着点浮标呗，别越界，越界了不行，老毛子管，汽艇就来了，突突突的，毛子话，嘟噜嘟噜的，回来的慢点，他就撞了，毛子生性，跟咱们不一样。你说，抢了咱的，他反倒有理了！”他苦笑了两声，“可是，这界已经分到这儿了，就遵守呗，咱老百姓打个鱼，也不能给国家惹麻烦不是！这地丢了也就丢了，你心疼也没用，得认账，要不还能咋地？打仗？把它抢回来？那不行了，习主席都说了，人类都是一个命运么！都是人，又都是一个命运，那就不行再打仗了，都好好活着。江里的鱼肯定说的是一样的话，浮标这边的和那边的，都是一样的，人还能让鱼笑话？放着安生日子不过，舞刀弄枪，打仗？这鱼啊，谁打了去都是吃的，这地啊，谁撒了种子，产出来粮食都是喂肚子的。”他说。 我竟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您上过学么？”我笑着问。 “识字！能看报——就是眼睛老花了。”他自豪地说。 “您一年能收入多少钱？”我继续笑着问。 “一年，两万左右吧。”他坦率地答。 “是净剩下的啊？刨除吃喝拉撒的花销！” “不是！毛的！净剩这些那还了得？”他较真地说。 “那，有没有你特别担心，害怕的事？”我问。 他立刻就开心地笑了，说：“我知道，我知道孩子你问的是啥——你是想问我害不害怕得病？是不？” 我就笑着没再做声。 “我不怕！真不怕，小老百姓，怕啥？我不怕得病，反正呢，卫生院也治不好啥病，要是得了小病，头疼脑热啥的，就忍着，喝开水，喝杯酒，吃一个去痛片，挺着挺着就好了；要是得了大病也不怕，”说着，他松开右手握着的手推车把，笑着用手掌在脖子前比划了一下，“嘎——得了大病，就‘嘎’呗！治不起，也治不好，那就是个死了，小老百姓么，怕有啥用？不怕！”听过他豁达又无奈的话，再看着他灿烂的笑脸，我竟语噎了。 “我跟您照个相吧！”我提出请求。 “好！”他爽快地答应，看我把手机举起来，他竟开心地比了个V字。 “你从哪儿来？”这回，他问我。 “吉林省。”我说。 “啊，那远！一直骑到这儿？吃饭了么？”接着问。 “没呢，还没饿呢，啥时候饿了啥时候吃。”我说。 “到家吧！”他拉一下我的衣袖，说，“到家吧！你大娘在家，能好饭了。到家吧！” 我差一点就流泪，对于质朴的东北人而言，“到家吧！”是他们能对你作出的最无保留的奉献。我婉拒了，说我急着去看看东极广场，然后就往回返。他灿烂的脸上就闪了一丝遗憾来，说，“到家坐一会儿，吃口饭，喝点热乎水再去吧，一点也不远。” 再次婉拒，互道了珍重，我看他推起独轮车向村子里走去，心里的是难以描述的滋味。 骑车，向东极。先去打卡乌苏哨所，收回黑瞎子岛之前，它是大陆最东的边防哨所，因此被称为“东方第一哨”（防川的那个，为啥也叫东方第一哨，我就不懂了），可惜，不知道为啥，哨所给路栅和铁丝网隔离开，不允许游客参观了，只能远远拍个照片，算是打了这卡。 毛毛雨中，到了东极广场。这感觉，正如我多年前第一次骑摩托车到西藏，停到布达拉宫前时，我也是这样心无波澜的。此行的目的地就是这个“东”，也拟定见了这“东”就返程。天空里盖了层云，间或还要落几丝雨，乌苏里江静静流淌，向东北，它要去绕过黑瞎子岛，去找同样原为中国内河的黑龙江，再一路相伴着，流进遥远的鄂霍次克海...... 在东极广场上拍照，见了“东”的界，也见了“东”的碑，慨叹：今日此地为最东，昔日却有更东处！天气不算好，但是游人众多，有温柔的情侣，有欢笑的孩子......黑瞎子岛上的哨所上空，升出了一道彩虹。我这次摩旅的最远点就设定在这广场，黑瞎子岛不打算去了，因为那岛有一半属于俄国，这一路看够了内河变国界，这岛，不看了。 雨下大了，冒雨返程，向四平。一路狂奔，就由下午奔跑进了黑夜。这一路，堪称狂风大作！我多年前在新疆吐鲁番的达坂城一带没遇到的风，今儿在黑龙江全找补回来了！我的车足够重了，可是还是被吹得东摇西晃，尤其是超越大卡车时，总让我十分紧张。 年初阳过了之后，我的身体发生了好多变化，比如早晨醒来小鸡鸡不翘了，比如痊愈多年的鼻炎翻来覆去复发了，比如明显怕冷了，不如眼神儿不行了——视野变窄、散光加剧，夜里开车，全靠直觉！再加上天黑后的黑龙江大地，气温骤降，跑得我又累又冷，于是果断选择在佳木斯以东的太平服务区停留（我姐又来电话，先是骂了我不在南岗民宿过夜，再问我到哪儿了？我怕她再给我订房间，于是骗她，我已经在佳木斯订了宾馆，正要睡觉。）。在超市买了水和食物，然后在那门口的台阶上边搭好了帐篷...... 第二天醒来，继续向着家奔跑，一路上，过往五天的好多人、好多景回现在脑海里，有失之交臂的摩托姑娘、有铁丝网封印的潮县民房、有龙湖阁下那一眼离别、有三道沟的一声叹息、有绥芬河没忍住的浊泪、有赫哲老人的灿烂笑脸......这一路走来，看到、听到、猜到了许许多多别人命运的平凡、跌宕、苦难、绝望、抗争和妥协，我就想，比了他们，若还将这平凡生活里一时的不顺遂也当成“逆境”去拿捏，只怕是活得太矫情了...... 曾有了美人问我：“你为啥要骑摩托旅行？是为了省钱么？”一下子就噎着我了，那沉默的几秒钟里，其实我想告诉她，这薄情的世界里，除了钱，还可以容纳有一样叫做“热爱”的东西苟活！ 飞奔着，飒着东北秋天里的风。我问自己：东北人，和东北，是怎样的情呢？我立刻就给出了答案： 这群东北人对这片黑土地， 爱得含蓄腼腆； 这片黑土地对这群东北人， 爱得炽热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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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老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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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江苏省 2023-10-26 07:25
发表于 重庆市 2023-10-27 05:51
